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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沒有說出口的回答是:「休息就沒有錢。」
舅舅和舅媽是小吃商人,工作性質讓他們無法輕易休息,舅舅翻鍋翻到手痛仍如常工作,舅媽手上的傷也從沒真正治好過。每當我勸說「受傷了就要休息」,他們只是淺淺地笑著說:「沒關係啦,這不嚴重,忍一下就過了。別擔心,若是真的不行,我們會去看醫生的。」
我還有個「十項全能」的姑姑:市場賣小吃、山上種水果,還能餵雞和養豬。很久以前她的鎖骨斷裂卻沒有好好治療,每天就是穿著醫院給的八字肩帶工作,後來骨頭都變形了。我勸她去開刀,卻得到她獅吼般的炮轟:「開刀?我去開刀,豬和雞沒人餵會餓死。還有山上的果子就要成熟了,沒人採要放到爛喔?都是錢欸!而且不去市場做生意,我喝西北風喔?」
那時候我並不曉得其實他們沒說出口的回答是:「休息就沒有錢。」
後來在偏鄉的醫院服務了一段時間,在那裡接觸到的病人,常常讓我想起他們。
在門診遇到四十幾歲的阿生大哥。前一晚他在工作時被滾燙的家禽飼料燙傷,全身體表面積有百分之十一是會起水泡的二度灼傷。那個層級的燒燙傷恰好是表層神經走過的地方,光想就覺得痛死了,加上有兩處主要關節被燙傷,這種傷勢絕對是要住院的!
可任憑我說破嘴,他就是不願意住院。末了,他直白地說:「醫生,我知道你是好心,可是我真的沒辦法住院。要是住院就沒辦法工作了,我就沒有錢,你叫我怎麼生活呢?」
這段話怎麼似曾相識?
於是我問:「那你這麼痛,要怎麼工作?」
他居然是以咬著牙,不吭一聲,滿頭大汗地忍著痛楚讓我換完藥作為回答。
想起家裡的那些長輩們,他們是不是也如同阿生這麼善於忍痛?心一酸,我說:「你每天一定都要回來換藥,知道嗎?等等你先去打止痛針,打完再回家。我會開止痛藥給你回家吃,要照時間每六個小時吃一次,藥效可以接續,比較不容易痛,知道嗎?」
阿生點點頭,拿了藥單便離開。接下來的兩個多禮拜,他果真天天都來報到,持續換藥,身上的傷也幾乎癒合了。
最後一次回診時,一向木訥寡言的他輕輕地勾起嘴角,對我說:「謝謝醫生的照顧,你開的止痛藥很有效。」
我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,因為實在無法想像這兩週他是怎麼過的。二度燙傷是那麼痛,來門診時,我會在診間幫他清創,那也很痛。可是他從來也沒吭一聲。有時我會懷疑開給他的止痛藥真的有效嗎?他卻是為此向我道謝。
我也始終忘不了值急診時接到的小茹,那個令我心碎的孩子。
三千元與那個令人心碎的孩子
八歲的小茹父母離異,她跟著媽媽住在鎮上,爸爸在山上養蛇。每個禮拜天是小茹和爸爸見面的日子,但是媽媽很反對她去找爸爸,因為山上都是蛇,太危險了。
所以小茹那天早上在山上被蛇咬傷手,卻不敢讓他們知道,因為她好怕再也見不到爸爸。她默默地希望那只是一條沒有毒的蛇,什麼都不會發生。但咬她的是出血性毒蛇,她的左手從被咬的那隻手指開始瘀青、腫脹,起了水泡。
然而,小茹實在太會忍痛,等媽媽發現時已經是四個小時之後,左手變成右手的兩倍粗,她還出現腔室症候群,需要緊急開刀!
由於小茹的凝血功能已明顯出現異常,需要輸血小板和新鮮冷凍血漿改善。不過這兩樣血品在鄉下醫院不會常備,過往需要時,都得赴高雄的捐血中心去取,一來一回就要四個小時,但小茹現在最缺的正是時間哪!
當下我認為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她轉到一個小時車程外,有常備這兩樣血品的醫學中心接受治療。母親一聽轉院的救護車費要三千元,頹喪地問我:「醫生,一定要轉到高雄嗎?你們這邊沒辦法處理嗎?三千塊錢很多欸!而且轉過去以後,我們還要照顧她,這樣就沒有辦法工作。我們沒有那麼多錢啊!」
實在沒想到在孩子的肢體可能不保,甚至性命交關的危急時刻,居然有父母為了三千元轉院費而猶豫。我相當不能諒解,但盡量壓抑住怒氣,按照過往在市區大醫院工作時的說法,告訴她:「小茹媽媽,你先不要煩惱錢的問題。等你轉到醫學中心以後,去找他們的社工室,他們會幫你們處理的。」
這位母親哀傷又歉疚地看著我,說:「醫生,實在不是我不願意讓女兒轉院,是因為我真的沒有三千塊啊!而且照顧也是個問題。真的不能留在你們醫院處理嗎?」
腦中閃過「不然我來出這三千塊好了!」,正要說出口的瞬間,院長來查房,得知小茹的情況,他立刻找來另一位外科醫師幫忙處理她的手。但我極力反對,因為在凝血功能異常無法獲得矯正的情況下,動手術的風險實在太大!為此,我和院長吵了一架。
可是終究是我吵輸了。最後,她還是被留下來開刀…。
太過氣憤之下,我沒有去追蹤小茹的後續情況。她的手有沒有保住?或者仍是轉院了?只盼望她能夠好好的。
如今再回頭去看,面對孩子的手可能被截肢,甚至有生命危險,做母親的怎麼可能不想盡全力施救。在偏鄉那幾年的歷練,讓我明白了無論在醫院層面或源於病患的因素,偏鄉的醫療確實有其侷限性。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,盡力做到最好。
院長當初為何堅持讓小茹留在醫院?當時我偏激地認為只是為了符合評鑑的要求,降低急診轉院率。但現在的我會想,或許院長在信任另一位醫師的情況下,的確認為讓小茹留下來開刀,是有助於免除她的父母經濟壓力的好方法。
重回醫學中心後,又遇到類似的事例。
那段時期是Covid-19疫情正嚴重時,每天都有民眾送來許多打氣的食物。某天早上交完班後,一位學妹走進值班室,指著占了半張桌子的愛心早餐,問我:「學姊,這些早餐還有人要吃嗎?」
「這些應該是多的,你要的話就拿去吃吧。」
「喔。」她簡短回了一聲,把桌上的早餐搜刮一空,裝成一大袋。
我正納悶她的食量何時變得這麼大,她提著食物走到門口,又轉過頭來,有些不好意思地問:「學姊,記得你之前說過有朋友做了口罩套給你。那你還有沒用過的嗎?」
「有啊。不過現在醫院口罩的量都夠了,也不太需要口罩套,你要這個幹麼?」
「嗯……我是想給病人。」她小聲地說。
我恍然大悟。「包括你手上的早餐?」
她點點頭。
早上,學妹在急診接到一位七十多歲的阿伯,他在工地受了傷。
幫阿伯縫合傷口時,她發現阿伯不只口罩套是髒的,連露在外面的口罩都皺皺髒髒。於是她忍不住「衛教」一番,告訴他這樣是沒有保護效果的,卻換來阿伯有些抱歉地說,他不是不願意換,實在是因為自己照顧著念國小的孫子,經濟情況不好。他年紀比較大,能找到的做工機會本來就不多,受到疫情影響,工作機會又更少,所以這些東西只好節省點用,把新的留給孫子,也希望多少能省一點錢,至少讓孫子吃飽。
阿伯的肚子突然發出咕嚕聲。原來他買了早餐給孫子吃,自己卻是餓著肚子上工,才會體力不支而受傷。
「所以我想到值班室裡有愛心早餐,和你的口罩套……」學妹說。
我想了想,說:「我櫃子裡應該有存著一些口罩套和口罩。現在我們院內用都足夠,所以那些應該可以送給阿伯。」
我們兩人從值班室的櫃子搜刮出存貨,全給了阿伯。希望能幫到他在接下來的日子裡,至少不必為了一片幾塊錢的口罩而苦惱,照顧好孫子,也照顧好自己。
聽著學妹說阿伯待會還要趕回去工地上工,就怕好不容易得來的工作因為這次的傷勢沒了,姑姑那句獅子吼「沒去工作就沒有錢!是要喝西北風喔?」浮現我耳邊。
突然好想回老家看看舅舅、舅媽和姑姑,告訴他們:「我已經長大了,今天你們不要工作,休息一天,我帶你們出去玩好不好?」
但我想如果是姑姑,就算她聽到這段話是開心的,應該還是會對著我大吼「沒有工作就沒有錢」,然後一舉把我轟出她的工作區。
嗚~想當一個孝順又貼心的姪女,怎麼這麼難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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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籍簡介_昏迷指數三分:社會破洞、善終思索、醫療暴力……外傷重症椎心的救命現場
作者:唐貞綾
出版社:寶瓶文化
出版日期:2022/11/04
作者簡介_唐貞綾
高雄醫學大學附設中和紀念醫院【外傷及重症外科】主治醫師
從小到大都以為自己會念中文系,高中時也被所有人認為會念文組,最後卻選了理組,考上醫學系。
不是雙子座,不過,矛盾因子強烈地存在身體裡。會拿著手術刀在急診室跟死神搶人,也會當愛哭鬼,解釋病情解釋到自己躲在旁邊哭。念的是最崇尚實證的醫學,但相信鬼神,會到廟裡拜拜收驚。
擁有總是選到不賺錢的次專科的專長,心臟外科、重症、外傷在健保底下都慘賠,但依然以身為這些科別的醫師為榮。
在醫院治療病人是工作,而寫作是治療自己的方式。
2016年加入台灣路竹會,赴斯里蘭卡義診。
高醫「到院前創傷救命術」(PHTLS)課程主持人、美國國家救護技術員協會(NAEMT)「到院前創傷救命術」(PHTLS)指導員、高雄市物理治療師公會2020繼續教育課程講師、台灣外傷醫學會2017外傷教育課程講者、壯闊台灣聯盟「I Can Help」緊急應變課程顧問等。
擔任高醫外傷及重症團隊粉絲團「瓦肯人的碎碎念」撰文小編「唐唐」,並為遠見華人精英論壇網站「外傷重症說書人」專欄作家。
【學歷】高雄醫學大學醫學系學士、高雄醫學大學臨床醫學研究所碩士。
【經歷】高醫心臟外科總醫師、枋寮醫院心臟外科主治醫師、旗山醫院心臟外科及外科加護病房主治醫師。現為高醫外傷及重症外科主治醫師。
【專科執照】
中華民國胸腔及心臟血管外科專科醫師
中華民國血管外科專科醫師
中華民國重症醫學專科醫師
外科專科醫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