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這個黑暗的地下金融世界,這些人買進大量不良債權,再打散賣給交易商,交易商再繼續打散,賣給在街頭追債的個體戶。
賣債權和賣非法毒品的經濟模型極其相似。「你先逮到最高層的頭頭,也就是避險基金的老大哥──他們就像大型毒品集團。」一個討債人解釋,「他們買進大量債權,打散成小債權,然後賣給交易商,交易商繼續打散,賣給更小咖的交易商。這個循環持續到街頭階層,到了像我這樣確實追債的人物手中,真的跟毒品很像,老兄。說白了,這就是詐騙啊!只不過是合法詐騙,這就是為何我這種在街頭混的人說債權是『白人的毒品』。」
這場遊戲的敵人,是躲在暗處窺伺的債權小偷,這些人可能在任何時候、任何地點,打電話催討著完全不屬於他們自身的債務;這場遊戲的犧牲者,則是苦苦償還著不存在帳單的債務人,他們的帳戶被竊取、被販售給不知名的債權人,努力回應一通接著一通恐嚇威脅的討債電話,好不容易清償的費用,卻彷彿掉進了無底洞……
債權買賣與催收產業,就像無法可管的幻影王國,背後有各種駭人、諷刺、不公與心酸的運作內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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債務包是由信用卡的卡債所組成,牽涉到大批範圍廣泛的原始債權人,包括美國銀行、華盛頓互惠銀行(Washington Mutual)等等。裡面絕大部分帳戶以前很有可能已經被賣掉至少一次,恐怕也有不少經過多次轉手。債務人來自四面八方,包括夏威夷的伊娃海灘(Ewa Beach)、阿拉斯加的荷蘭港(Dutch Harbor)...。有些人的欠款金額高達29,777美元,也有的人少至209美元;有的年紀輕輕只有19歲,也有人已屆85歲高齡;有的早在1989年就被銀行打消呆帳,也有近期如2008年才打消的帳戶。如今,他們的命運淪落到全被打成一包,記錄在一張微軟Excel試算表裡,以每一元面值一分錢賣給了催收公司。
在這個債務包裡,有一個名叫喬安娜的單親媽媽,住在中西部一座大城市的郊區。喬安娜在2006年倉皇逃命,這話一點都不誇張。她逃家離開虐待她的前男友,這個人想盡辦法要殺了她,有一次甚至把她推去撞路上行駛的車。她帶著一歲的女兒離開,躲在一間小公寓裡。一開始的日子很不好過,喬安娜經常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,不知道拿什麼付帳單。只要找得到的工作,她都會做,而且常常身兼二職。有一陣子,她周一到周五當保母,周末則在一家養護機構當一名合格護士的助理,連值兩個八小時的班。她匆匆奔波於忙亂緊張的日常工作中,就像顧不了另外一疊帳單一樣,無暇也無力顧及自己的個人需求。
過去這十三年來,喬安娜的華盛頓互惠銀行信用卡已經累積為數不少的卡債,有部分是她欠下的,她要負起完全責任;但有部分是她那個會虐待人的前男友幹的好事。他們交往期間,這個男人三不五時失業,這個時候,喬安娜就會用她的信用卡來付錢買東西。
喬安娜的銀行紀錄顯示,整個2006年秋天,她都在努力償還欠款,而且不再使用那張卡消費。九月她還了83美元,十月還了85美元,十一月則是39美元。到了這個時候,她還欠華盛頓互惠銀行2,712美元。之後她就不再還錢了,這不是負責任的做法,可是喬安娜說現金不夠,她必須精挑細選該付哪些帳單。同時間,利息以24%的利率持續計算下去,到了2007年6月,她欠的錢已經累積到3206美元。喬安娜並沒有掉以輕心,也決心修補她的信用紀錄,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如此,其中大半是因為害怕女兒因此吃虧。「我不知道它是怎麼運作的,」她承認,「可是我不希望我的信用差,會對我女兒不利……假如她夠聰明,申請到了一筆獎學金,而他們說,獎學金不能給妳,因為你媽有問題……。」
接下來幾年,喬安娜接到很多債務催收員打來的電話;然後,2009年某天,她接到一個自稱「法院司法人員」的電話。「他說:『妳要趕快回電給我,因為他們到法院告妳,妳會因為這筆欠款被抓到法院來!』」喬安娜頓時陷入恐慌,「我心想,天啊!我要去坐牢了,誰來照顧我的女兒?」這個威脅聽起來怪異罕見,但其實不然,截至2010年,美國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州會判欠錢不還的消費者坐牢。
喬安娜馬上打電話給對方,解釋她的銀行戶頭裡現在只有300美元。該名催收員說她欠的錢遠不只如此,可是他可以勉強接受她一次付清300美元。回頭想想,整個交易感覺很古怪,可是喬安娜當時極為絕望恐慌,所以二話不說就順從了。她因此一貧如洗,跑去找哥哥借了50美元,再跟爸媽借100美元,用來支付後兩個禮拜的瓦斯費和食品雜貨費。為了省錢,喬安娜嚴格限制飲食,只吃花生果醬三明治。同時間,她再也沒有接到這些催收員的電話,也沒有拿到收據或任何形式的確認函。她渾然不知,這些打電話給她的人,是拿偷來的票據討債。
約莫遠在一千英里以外,西南部的一座小城裡,另一個債務人泰瑞莎也遇到麻煩了。1990年代初期,她以18歲之齡加入海軍陸戰隊,在軍中服役八年後,泰瑞莎結婚,安定下來,過著中產階級的舒適生活。她和先生兩人一年賺差不多9萬美元,背了一些信用卡貸款,大概幾千美元左右,但他們每月持續分期償還約180美元。泰瑞莎不喜歡欠錢,可是這看起來還在可控制的範圍內。就在生活看似無虞的時候,一切突然分崩離析了。
這要從有人在雜貨店偷了泰瑞莎的手機說起。泰瑞莎匆忙趕回家,打電話給電信公司,要求啟用舊手機上的晶片。可是事情被搞混了,電信公司不但沒有把她的電話轉接到舊手機上,反而把她先生的電話轉過去。泰瑞莎馬上收到一封原本打算給她先生的語音留言,內容簡短但令人吃驚:「我洗好澡了,就等你過來。」
「結果,我發現我先生十一年來,也在別的地方另組家庭。」她就事論事地說,「他有個女朋友,而且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,養了一個四歲大的小孩。」泰瑞莎訴請離婚,然而,此舉很快製造出一堆新的問題。「他什麼都留給我,除了一台他開的卡車,這樣也好,只是現在什麼錢都要我自己來付。」她解釋,「我有卡債,我有房貸,通通都算我的。」同時,她從年薪9萬美元的雙薪家庭,變成只剩一份大約5萬美元的薪水。
隨著處境越見艱難,泰瑞莎把房子分租出去,最後也找了第二份工作。不過,這樣還是不足以應付帳單,因此她進入一種緊急篩選模式:先付房貸,然後是每個月的汽車帳單,接著是水電費,然後才處理其他花費。她說她當時手上有四張信用卡──接近每人3.5張的全國平均水準。在這些信用卡的帳款餘額裡,既有離婚前的負債,也有她為了買食品雜貨及快用完的「其他生活必需品」,而欠下的新債。
然而,泰瑞莎很快便發現,她甚至沒辦法繳清每個月的信用卡帳單,所以她做了一個事後證明很壞的決定──完全停止償還其中一些信用卡帳款。
泰瑞莎決定不付其他信用卡帳款,是個非常短視的做法,使她的信用評等立刻受到影響,另外兩張有在付款的信用卡,也因為這個緣故,利率飆高到法律規定的上限,也就是將近30%。泰瑞莎繼續努力還錢,可是往往因為遲付引發更多費用。兩者相加導致她超過信用額度,回過頭來又引發一筆超逾信貸限額費。最後,泰瑞莎因為連最低應繳金額都付不起,所以徹底停止還錢給華盛頓互惠銀行。
「如果他們讓我維持原來的12%到13%利率,而且稍微跟我商量一下的話,說不定可以從我這裡拿回更多錢。」泰瑞莎說,「可是他們一看到我不行了,就把利率提高到29%。我猜他們是想要在我完全破產以前,盡量多拿回一些錢,結果他們真的把我推到谷底了。」
事情在2009年到了一個緊要關頭,她開始接到自稱在法律事務所工作的人打來的電話,提到有關她的華盛頓互惠銀行信用卡。就跟喬安娜一樣,她被告知除非付清欠款餘額,否則會被拘提到法院。泰瑞莎擔心這種官司會毀了她擔任聯邦政府執法人員的工作。催收人員則解釋,她現在欠的錢連同利息超過6,000美元,不過他們提供一個交易條件,只要2,700美元就可以把欠款結清。泰瑞莎說她訂出一個還款計畫,在接下來的六個月,從她的支票帳戶直接扣款還錢。
儘管經歷這些風風雨雨,泰瑞莎對結果仍感到相當滿意。她終於還清一筆頗為龐大的債務,只有一個問題──該公司從來沒有寄給她收到帳款的確認信,更糟糕的是,同時間,她的信用紀錄還是繼續顯示她並沒有還債,這表示撇開別的不談,她在車貸、房貸或保險上可能要付出更多錢。
「我不知道要找誰幫忙,」她告訴我,「我的錢拿不回來,不管走到哪裡都一直碰壁。」凡此種種,使她身心俱疲地下了一個結論:「敲詐走投無路的人,方法有上千種,你越絕望、越窮,他們就越容易得逞。」
泰瑞莎與喬安娜的債權最後會落到小偷手裡,並非一場意外。當原始債權人華盛頓互惠銀行把債權賣掉之後,便不再關心她們欠了多少錢、遭到什麼樣的對待,或個人資訊的下場為何。
說真的,泰瑞莎與喬安娜能做的事情有限;她們已經把錢繳給不對的催收公司,墮入債務的地獄。要說有誰能夠幫助她們的話,不會是州檢察官、商業促進會(Better Business Bureau,譯注:成立於1912年,功能類似台灣的消費者文教基金會,旨在促進建立公平有效的市場,以便買家和賣家能夠建立互信,以維護商業道德與社會風氣,也會接受消費者的投訴,使人們免遭不正當或欺詐性廣告和推銷行為誆騙)或聯邦貿易委員會,而是買下她們債權的前銀行家與前持槍搶劫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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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籍簡介
書名:追債人:金融高層X持槍搶匪,從華爾街到地下社會的駭人黑幕
作者:傑克‧哈爾珀恩(Jake Halpern)
譯者:曹嬿恆、廖育琳、張家綺
出版社:商周出版
出版日期:2015/08/08
作者簡介:
作家、記者兼廣播製作人。本書曾獲選《紐約時報》(The New York Times)2014年八月號的封面故事。在耶魯大學摩爾斯學院(Morse College at Yale University)教授新聞學,並曾為《紐約時報》、《紐約客》(The New Yorker)、《華爾街日報》(The Wall Street Journal)、《GQ》、《運動畫刊》(Sports Illustrated)、《大西洋月刊》(The Atlantic Monthly)等知名媒體撰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