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把每個老人都當成自己的媽媽一樣,看到他們好起來,就像是看見自己的媽媽也好起來一樣,同樣地看到他們遭受身體病痛,就像那時候趕到醫院後看到插著呼吸管路的媽媽一樣,那麼地傷心。
那天我如以往到了安寧病房,護理師告訴我,昨天那床阿嬤的生理狀況開始下降了,在阿嬤身旁的外籍看護,眼光在越來越虛弱的阿嬤身上不捨離開,她抓緊阿嬤的手、放聲大哭地直說:「阿嬤你快醒來,阿嬤妳怎麼還不醒來。」
我進了病房看見那一床戴著呼吸氧氣面罩的阿嬤,病床邊站著一位皮膚稍黑點的外籍看護,她披著伊斯蘭教的頭紗,一邊幫阿嬤按摩雙腳,一邊望著床上的阿嬤,她的眼眶邊有著還沒乾的眼淚。
我靠近她,跟她對了眼,問了聲:「妳看起來好像剛哭過,怎麼了?」
她勉強拉起嘴角笑了一下,她說:「阿嬤怎麼還沒醒來?」
我搭住她的肩說:「妳很希望阿嬤醒來,是嗎?」
她說:「我前面照顧好幾個,他們都好了,怎麼阿嬤就是好不起來,我才照顧一個禮拜就這樣,我是不是哪裡照顧不好?」
她低下頭,開始哭了起來。
飄洋過海來臺灣照顧長輩就像自己的母親
望著阿嬤腳底的紫斑,身為醫務社工的我知道阿嬤的時間可能不多了,而我眼前的外籍看護是阿嬤這陣子最親密的夥伴,她正經歷著難以想像的別離情緒,這時候她肯定非常難受吧。
我跟她併肩站在病床邊,我開始細細的和她聊著,她慢慢地告訴了我,關於她的故事。
她說,她的中文名字叫阿力,她來自印尼,35歲,來臺灣一年多了。
阿力說,她老家住在蘇門答臘,她17歲就結婚了,隨先生搬到首都雅加達討生活,19歲生了第一個兒子,21歲生了第二個兒子,24歲時先生過世了,她一個人在工廠裡拼命工作,獨自在大城市裡找出路扶養兩個兒子長大,她說,在那個社會裡,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,必須非常非常努力才能生存下去。
阿力說,她沒辦法回家,想念家人的她,每天都會打電話回去,可是那陣子媽媽連著好幾天都沒接電話,弟弟只說媽媽感冒了,沒太大的事,叫她別擔心,再連著好幾天,阿力一直覺得心頭揪的難受,她又逼問弟弟,媽媽感冒好點了嗎,弟弟才說,其實媽媽已經送到醫院去了。
阿力立刻趕著回家,等她趕到醫院時,媽媽已經失去意識了,在她抵達醫院的第三天,媽媽就過世了。
阿力說,她媽媽即使身體不舒服,還是擔心著她在雅加達的生活過得好嗎?阿力說,她為了討生活,回不了家,沒辦法在最後的日子裡照顧媽媽。說這些話的阿力,邊說邊抓緊自己的胸口哭著。
阿力說,現在她的小孩都大了,可以自己生活,不過她自己怎樣都放不下對媽媽的愧疚,所以她自願受訓六個月,認真學習如何照顧病人,到了臺灣成為所謂的「外籍看護」。
阿力又說,她把每個老人都當成自己的媽媽一樣,看到他們好起來,就像是看見自己的媽媽也好起來一樣,同樣地看到他們遭受身體病痛,就像那時候趕到醫院後看到插著呼吸管路的媽媽一樣,那麼地傷心。
陪伴帶來感情默默流下多少眼淚
阿力看著病床上的阿嬤,她問我:「阿嬤是不是快走了?」
我搭著她的肩,望向她哭紅的雙眼,我說:「我和妳一樣,我們都不知道死亡什麼時候會來,這可能是妳的神、我的神決定的,不過我們都得準備了。」阿力點點頭。
我看向躺向病床上的阿嬤,沒有壓痕的肌膚,修剪整齊的指甲,身上還帶著淡淡的香味,我說:「妳照顧的好壞不是依賴阿嬤生死來決定,而是看妳在最後這段時間幫助阿嬤度過多少生活不便而定,在我聽妳說的這些,也看到阿嬤的樣子後,我認為妳照顧的很好,妳已經做到妳該做的事了,就像妳對妳媽媽那樣,妳盡力了,我都知道。」
阿力哭著,也點著頭。她說:「我知道我很努力了,我也知道了,關於阿嬤即將離開的事實,接下來在我傷心的時候,我會記得這些話,讓自己繼續走下去。」
最後,我跟阿力一起祝福阿嬤以後沒有病痛,離開病房前,我和阿力擁抱著,第一次擁抱,我感謝她願意幫助許多長輩度過一段好日子,第二次擁抱,我祝福她未來也能過著心安的好日子。
隔天,安寧病房護理師打電話來說,阿嬤在凌晨走了。最後的最後,阿力哭著,但也笑著了。掛上電話後,我想著,真好,最後的最後,阿力終於笑了。
我在醫院裡總是能看見許多阿力,像是在加護病房裡,總是把握30分鐘會客時間幫病人擦乳液按摩的阿力;復健區裡,拉著行動不便的病人,一步步走著的阿力;還有在走廊上,幫病人輕輕蓋好毯子的阿力;還有許許多多站在病床邊不知所措哭紅雙眼的阿力們。
社會上還有很多「阿力」,他們來自世界各地,有著自己的故事,他們會哭會笑,他們會傷心會孤單,他們會因長輩恢復健康而開心不已,也會因為長輩即將離世而傷痛萬分,甚至責怪自己。
他們傷心的程度或許不少於家屬們,只是通常沒什麼人會注意到他們。下次,讓我們試著聽聽他們的故事,試著感受他們的心情點滴,試著讓這社會更平等一些。感謝這些阿力們,願意為了長輩這段好日子而努力著。
本文獲「愛長照」授權轉載,原文:「照顧阿嬤,讓我想起了我媽媽......」你我所不知道的外籍看護阿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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